vfdsvvyyvedffhjfz

薄幸

莉酱回来啦呜呜呜爆哭,小太后摄政王的故事我真的太喜欢啦

幽灵虫:

「引」


元凌这一生鲜有喝醉的时候。年少时也是被太傅拘着读过诗制过艺的,只他不爱听。那时清辉殿外栽种着盛大极了的海棠丛,春光灼艳,他对春的所有记忆都湮没在了这浩水般的海棠红中,红极而至于紫。渐渐他知晓,世间所有的红都会凝成这样的紫。尸骨叠山,血水汇海,浓如紫棠。第一次自战场上下来时他发了高热,迷糊间问副将,是清辉殿外的海棠开了吗。副将跪在他榻前说,正值寒冬,金陵雪大,殿下快好起来吧,等回了金陵,海棠正该开了。他一时不知道此身何处,晃晃走出营帐,漫天漫地的雪,南地的人永远想不到的冷。他那时想如果他还在金陵多好啊,哪怕是在清辉殿被太傅敲手板也是好的。敲手板哪里有这样的冷。一眼望去,雪地里生着一丛丛艳烈极了的紫,王旗飘荡,不知是熬死了多少的海棠。走近看,原来尽是孤魂怨鬼,断肢残躯。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似仍在朝他哭喊,殿下!殿下!


他们也知道喊他也是无用的。只是他把他们带到战场上,临死前怕极了,不喊他喊谁呢?副将在身后念他,这样冷的天,可不比金陵,殿下贵体还未安妥,快进帐去吧。唉,唉,这么絮叨的副将,倒像是又请来了一位太傅。他忽然想起太傅。太液芙蓉未央柳,春日里太傅背着手眯着眼沉醉吟哦,而他昏昏欲睡,金黄色的阳光与浓郁的海棠几乎织到一处,朱红的窗格被新漆过,有一种难以描容的炙烤的松香,催人欲眠。皇宫永远是如此的富贵艳丽,皇宫的春日比世间任何地方的春日都更长久。恍惚中他听见太傅轻声道,君不见云中月,清光乍圆还又缺。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一刻的太傅好像很悲伤。后来没多久太傅就死了。皇帝想向梁国称臣纳贡以求残喘,太傅冲出来质问,陛下!臣愿为陛下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皇帝没有说话,坐在高高的陛阶上,隔着华贵的冕旒,看着这个不要命的奇怪的人。元凌那时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侍立在皇帝身后,有在皇帝起身时第一个搀扶他的殊荣。他和皇帝同样俯视太傅。陛阶取三九之数,其实只是短短的那么一截,可那时看着太傅,觉得好像在看蝼蚁一般。那短短的一截,何其迷人。皇帝当然没有答应太傅,太傅痛笑起来,大声呼,国亡矣,国亡矣,冲向金柱,就这么撞柱而亡。残阳瑟瑟铺入金殿,太傅的血被染成浓郁的紫。那年皇宫的春,于元凌,尽得尤其早。


他没有喜欢过太傅。太傅死了后,他却反复想起他唱的诗。那好像是太傅最喜欢的一首将进酒,同元凌对酌时太傅击杯唱过。有次他们偷偷避开烦人的宫监和侍卫溜出宫去,金陵月色如霜雪,酒肆人声仍沸,太傅有些醉了,目光灼灼,笑着问他,殿下,可知关山月冷。


他不知,他从未出过金陵。他这样问他,他觉得有些难堪。


太傅不奇怪,淡淡笑了,“殿下是金陵花,自然不知关山月。”脸上是一种元凌看不懂的神情,这种神秘更让年幼的皇子感到羞怒,他后来再说要带元凌出宫喝酒便被拒绝了。太傅没有说什么,只脸上那种神秘里多了一些忧郁,元凌为此生出快慰。后来太傅死了,元凌就不怎么喝酒了。虽然战场上将军总是要喝酒的,残阳如血,遍地是血,须得一口烧刀子破开喉咙扎进脏腑之中,热辣辣地痛,方知仍是血肉凡胎,此身仍在人间。初次出战后他抱着一坛酒独自出关去,正是十五岁,金陵薄幸锦衣郎,生死刀板上滚过一次,再看人间,便觉苍老。


黄沙荒凉,滴水成冰,太傅,原来关山月这样冷。


那夜他喝醉了,便那一次,此后南征北战五年,却再未饮醉过了。金陵的乐坊为他编曲填词,唱少年将军何等意气风发,唱的是一幅盛世清平,他夜深了细看,却总看见太傅那双悲伤的眼睛。太傅说,凌儿,你心软,别人心硬,宫墙之内,关山之外,都不是你的去处。只是便如太傅看得穿世间人心也终究赴死一样,他说的话元凌记住了,却仍要在宫墙之内,关山之外,一年一年地陷下去。


那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梁北有一座名叫八山的小城,它真的是被八座山包围着的,这些山上长着同一种竹子,用来制笛,有铮铮金铁之音,是将军该用的笛。他站在山坡上吹了一支将进酒,时间隔久了,调子都已经记不清了。梁北之冷,非南地可比,雪落在他的披风上,积了一层跟一层,夕阳慢慢沉下去,整个山头漫染进一片紫红之中,风入竹笛洞孔,发出呜鸣之声,他忽然意识到双手空空,唯有风过,眼前是异乡,而故人早已不在了。


他下山时遇见萧平章。平章执着伞,在风雪中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等他一样。他后来想,当时的他看上去一定很伤心,因为平章默默跟在他身后,为他执了一路的伞。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晚霞渐渐散尽,夜色深深,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那时候他不认识平章,途中听见他踩断了一截松枝,脚步混乱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情忽然就好了一些。


他们喝酒。那是他第二次喝醉。在这座不为人知的小城里,他们坐在别人家的屋顶,一直喝酒,偶尔说话。那夜月光冷亮,雪落进酒杯也不化。平章的手很大,很粗糙,微有凉意。他抚摸元凌的眉眼,很轻很慢,好像不是真的。平章问,值得吗。


关外的月和金陵的月是不一样的。关山月冷,关山月重。


第三次喝醉时只得他一人。年岁越长,越觉世事如风而不可捉摸,虽常怀警惕,仍有身困洪流不由己之感,越发明白喝醉也无益。关山既远,连饮烈酒自痛都不再必要,渐渐便不饮酒了。梁宫中人默默认作是他的忌口,宴饮时独独备给他清茶,后来不知怎么传出宫墙,成了梁帝殊宠的又一桩证据。他从此见了茶便也觉得厌烦,梁帝问他要不要压一下流言如沸,他在一瞬间觉得异常疲惫,世事至于此,实在不必自欺欺人了。无人管,梁帝宠爱违命君的流言愈发激阔沸烈。


金陵雪大,清辉殿外的海棠还能如期开吗?


他坐在廊下,看这一片白茫茫焦土,他的花儿都不见了。远远一个小黑点,愈发的近,拉长,清晰,踏着风与雪过来,似旧年那般,踏着山与月过来。他的心很静,皇宫中锁着很多枯老废弃的宫殿,住着被遗忘的人,他的心,便似那些宫殿中的一口井。


此番相见,早在意料之中。只是他们咫尺相望,也已经无话可说了。


平旌默默凝视了元凌很久,缓缓抬手,轻轻拂去了他肩上的雪。他的手指擦过他的下巴,平旌是温暖的,元凌是冷的。平旌以前总爱说他是琅琊阁上出了名的寒潭小神龙,数九寒天下冰水也不怕的。那时候元凌在八山养病,梁北夜冷,冷到了人肺里。入夜平旌总是无声息地拥覆上来,那暖意真好啊,元凌舍不得放开,也害怕回到那种浸到脏腑的寒冷之中。平旌问过他,这么怕冷,为什么不回江南养病。每次听见这个问题元凌都会觉得很痛苦,他没有办法告诉平旌为什么他要执意等在这里。


他同平旌之间,自欺瞒与谎言始,此后万般磨折摧凌都不尤人。初逢时他是来八山养病的扬州富商之子,途中捡到了负伤晕倒的琅琊阁外门弟子。平旌醒来后告诉他,他叫白龙,梁北人氏。他呢,说他是魏凌,来自江南。他也知道平旌不会相信他是商户出身,门第之别岂止云泥,平旌暗察他举止,心里猜测他在魏国地位应该不低。他由他去猜。平旌那张脸倒是同平章七八分似,跳脱模样亦与平章所述相符,元凌第一眼就认出来。


平旌伤稍微好一点便开始爬树。他躺在元凌窗前的树枝上吹小调,吹喜相逢,吹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正是朔风飘寒,元凌绷了几天,终究无奈,笑着问他,你不冷吗。平旌立刻随手扔了小笛,翻身盯着他笑,眼睛明亮,好似阳光被熬成浆,自少年郎眼中流淌出来。


他说,凌儿,我等你这句话等的好苦。


元凌怔了怔,想骂他没大没小的,对着那双眼睛,又说不出口。


明明元凌也没有说什么,平旌不知怎么就领了圣旨了,开始自由出入主人卧房。八山极冷,元凌那时候喘疾重,夜里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冻成了冰坨子,咳嗽也调不动气来。平旌一开始被他那难看面色吓到,整晚不敢睡,元凌每每要睡着时便被平旌摇醒,“你怎么了?你吱个声儿啊!”


元凌平静地看着他,“我没有怎么,我只是想睡。”


平旌就有点尴尬地笑笑。元凌本来有点不高兴的,可是看到他脸色那么急,心里又觉得高兴了。


平旌总是问,明知是喘疾,为何还从江南千里远赴至此寒凉之地。他说他来见一个人。平旌便缠住了,死活要打听出是谁。问的多了,他纵使防备,多少让平旌套到一点话,所知愈多,平旌神情愈让人看不明白。某日平旌回来,神情兴奋的很,同元凌说,你知道么,长林世子下月就要大婚了!


窗外皓月冷如霜,雨雪纷纷。他忽觉如此冷,冥冥归去无人管,野鬼是他,怨鬼也是他。没有人要管他,“你本有喘疾,最是畏寒,为何要从江南千里奔赴八山这样的寒凉之地?”这一问如今都像在讽刺他。


那晚平旌如常自背后拥覆元凌。


元凌忽地转身拥抱他,肌肤相贴。平旌僵住了。那一刻感觉很奇怪,他对平旌的感受少于对他自己的。他冷眼旁观自己,是一条冷冰冰的蛇,钻入平旌怀中,卑鄙又贪婪。平旌在发抖,当他捧着这条蛇,珍之重之,元凌的良心希望他放开。这条冻僵的蛇,不顾一切汲取暖意,一旦它重返人间,也许就要咬伤它的恩主。


可他的恩主没有放开他。红烛昏暗,这少年的丰躯,健康而强势,贴上他的身体。少年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从削薄肌理下微凸的骨列,如抚过一池水,温柔似怕惊扰到水中的鱼。


他听见他的声音,竟是有些心疼,“你好瘦。”


他愈发感到恐慌,一边疯狂祈求平旌放开他,一边疯狂想要平旌永远这样疼他。他知晓这副皮肉的美丽,它曾让魏宫的两任太子因“德行不端,悖生妄念”被废黜。可这时他什么也不敢做,好像做出什么来日都会后悔。他把权力让渡了,他躺在床上,把一切交给他的恩主。他闭上眼。


浓郁的紫生出来。它曾经是红,渗进香色的绸缎,便凝成了紫。


痛。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其实也不算得哭,两滴薄泪,如凤仙花被沤出胭脂,他不想的,被逼出来。或许正因此而生出一种无辜被害的美丽。平旌望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了他们初次相见,庭院深深,这人掀开竹帘垂目看他,十分峻丽眉目,十分凉薄眉目,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他有一双好看却冰冷的手,那手落在平旌额头上,平旌便想起仙人抚我顶,有些晕眩了,耳边听见他的声音,那道声也是凉薄的,“请医来。”手抽走了,声音消失了,竹帘落下。恍惚如雾如梦,抓不住。平旌心中陡然生出占有的欲望。


可他其实是无辜的,他只是随手救了一个人,竟惹来祸端。


他的不幸增添了一分令人怜惜的美。平旌低头,充满爱怜地吻他。


他眉却皱得很深。


平旌一顿。


实在可恨。明明你先来抱住我的。平旌想,何其残忍的美人,求欢的是你,我多么快乐,可你只把你我这夜作你发泄痛苦的渠道。


平旌轻声道,“你真残忍啊。”


残忍么。元凌冷静地想,残忍也好。被塞入另一个人的阳物,本是件无甚快乐的事,只觉灼涩滞痛。可它又意味着那么多,被占有,被使用,被塞满——冥冥归去无人管——忽然好像有人管了,一双不畏寒潭的手,搅进地狱里,把他这野鬼拽出来了。这刻他生出的无尽喜悦无尽依赖,但凡他还要脸,就永远也不会说。


平旌吻去他脸上泪水——他何时哭了,自己也不知道——爱怜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好伤心啊。”


他恍惚抬眼,少年看上去很悲伤。


他的心又软又痛。


“我曾经以为关外飘雪便是极冷了,很多跟我一起从江南来的人,我还没有记清楚他们的脸,就已经被冻死……后来来了八山,我又以为在山上吹风便是极冷。但原来,”平旌静静听着,凝视他。但话没有办法说下去,再细几分平旌必猜到他身份了,他只喃喃,“我现在心里真是冷,冷极了。”


平旌身上的悲伤愈发浓郁。元凌其实不是不明白的。平旌即便不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在等谁了,今日正是特意来告诉他,不必等。他抱住平旌的时候,平旌必是快活的。此刻他说这种话,对方又该多么难受。可他没有办法,他压制不住。他不知道萧平章心里这八山之约几分分量,可他曾经真的以为这便是,约了终身了。


仔细说来,他也没有对平章有多么深的感情。可是一个人在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愿意为他打伞,对他好,他就不想放开。身为皇子要避开赐婚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可他认真想过借口了,他原想着同平章多过几年的。过不了一辈子,多过几年也是好的。可他突然就不要他了。


父皇曾经也很爱他,可是太傅死了,朝堂上再论称臣一事时他站出来,他说他愿意为陛下守土。其实深思之后他大概不会这样忤逆上意,可是太傅刚走,他心里还难受的厉害。他看见父皇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夕之间,他就从最受宠爱的皇子沦为弃子了。天子的宠爱,不经受倒也罢了,给过又收回,其中惶恐与痛苦,谁人能解呢。


他对平旌是不公平的。父皇与平章之后,他丧失全然交付自己的能力。可平旌为何要经历一个残次的他呢?平旌出身又好,才华又好,受到宠爱与珍惜,他的兄长都获得过未保留的善意,他凭何要接收一条冻僵的蛇呢。


这条蛇翌日便偷偷溜走了。八山那日大雪如林,风中传来平旌嘶声呼唤的痛啸,渐行渐远渐无声。他喘疾复发,五脏六腑均纠结成团,冻得真想变成一条蛇盘成团……然后缩进平旌怀中就好了。想到此处忽然心慌得厉害,揪着领口,半晌哇哇地呕出一口血。真是报应呢,辜负这么好的一个人,上天也看不过去。他缩在马车一角一边发抖一边憎恨,真是恨啊,恨得呕血,如果他们相遇在金陵就好了,金陵皇宫里的他多么好,如平旌一般的少年得意,一般的万千宠爱,最好的他,他真想给平旌啊。


金陵花,金陵花,败谢之后再也不开。也许就是因为太好了,人世里只短短走一遭,天也妒忌。


四面皆风,八方皆雪,诚觉万事可恨,却不知恨谁。


别后常常做梦,梦见八山夜雪,屋子里却是暖和的,平旌话很多,他话少,就这样也可以聊到很晚。经常他无知觉便睡过去了,一会儿又惊醒,身上裹着平旌的兔毛披风,平旌垂目看他,很温柔,好像从前世就这样看着了。雪落无声,一切都很静——千里之外,他在边关的营帐里惊醒,侍从连忙来问,殿下怎么了。他不说话。侍从习惯了这位主子的寡言冷淡,偷觑他神色,不妨他突然问,清辉殿外的海棠开了吗?真是爷,数九的天哪来的海棠给他开?侍从心思细,笑着问,殿下这是想家了吗?他怔然坐了一会儿,挥手让人退下了。


他想着清辉殿外海棠灼艳,春光正好,他还年少,金陵薄幸锦衣郎,谁都喜欢他的。


此刻终于在金陵重逢,一个是帝国柱石,少年将军,荣光万丈。一个九重深宫被锁,柔媚侍君,做了天子的幸臣。


元凌想,再也不来清辉殿了。


平旌对这魏国旧宫并不熟悉,一路走来只觉得雕梁画栋实在奢靡无比。此刻心里一动,想到眼前人正是这锦绣堆里娇养大的。


其实现在他仍是在这富贵窝里被娇养着,换了人间,从皇子变成了床笫之臣。


平旌抿紧了唇。


他招手唤来宫人,解下自己的大氅递过去,吩咐,“此地僻冷,不要让贵人受寒。”那声音也是淡漠的,但毕竟是长林王的垂怜,二十载没有见过他流连情爱,于是这一句比天子的宠爱还要让人诚惶诚恐。宫人连忙应了,对着梁国的柱石倒有两分真诚敬爱,在人走后剜了元凌一眼。


元凌觉得好笑,又忽然觉得悲凉。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命是不好的,都是少年将军,萧平旌意气风发少年锐意,朝堂赞誉,天子爱重,正是乐坊里唱的模样,人人都喜欢他,连一个宫人都担忧长林王被美色祸害。他却正成了这个祸害。太傅曾说他心软,别人心硬,元凌想平旌一定比他要心硬那么一些的。平旌一点也不怕上战场,而战场于元凌却是吸食血肉生机的怪物。人落魄了,就总爱想当年。当年他也曾是守一国清平的名将,战功赫赫,威严极盛。


只无人知他其实害怕死人,尤其害怕那些跟着他一起出金陵的人死去。他们围着他,用他们血肉模糊的脸,在他耳边日夜哭喊,殿下!殿下!


太傅总是把一切都看的那么透。太傅说宫墙之内,关山之外,都不是你的去处。他去了,果真心血都要被熬干。


平章曾经说他是生平仅有的对手。这是太看得起他了,平章不知道恐惧是如何毒药一般钻进他的心里日夜腐蚀。一个人能给付的生机是有限的,如果平章多活哪怕只是一年,就耗死他了。可是平章先死了,马革裹尸,原是兵家常事,于至亲却是剜心之痛。他的弟弟悲怒之下拒绝听从任何中枢下达的命令,领着长林军扫荡了元凌的军队。确切来说那是皇帝的军队,他的玄甲军因皇后的进言早被拆散重编。听说平旌攻入时他遣散了身边随侍,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他累了,他终于被耗光了。在守了这个国家五年之后,原来他长久地盼望有这么一个人,敌军之将,冲入他的营帐斩杀他。他技不如人,他也命不如人,如此,拿这条命去填,此生便休,让他干净地走。


他大概此生也忘不了平旌单枪匹马先抢入帅帐时的情景,少年将军脸上尽是冷酷杀意,刻骨仇恨,那一刻是真想杀了帐中人的,只是平旌不知道敌军之帅是他。将军的剑甚至已经击破了皇子胸前的护甲,他感到寒冷,忽刹之间听见金铁震鸣之音,寒意立刻又散去了。


平旌踉跄退了几步,大口喘气,帐内一时很静。元凌不知道平旌是怎么及时收回那一剑的。他望着他的手,犹在抖震,虎口缓缓裂出血来。


平旌的眼睛越来越红,他忽然发出一声似兽似人的咆哮,那么深的悲伤那么重的痛苦,听得人心酸。他用剑狠狠劈碎了他帐内所有的东西,伴随着那种痛楚到极致的啸声。他知道真正能解救平旌的正是他的死,他也知道自己死在他剑下是在解开一层枷锁之后又给他缠上另一层。那一刻他有些心疼平旌,想要抱抱他。而此心深处,金陵花那腐烂的根芽,却隐秘感受到了扭曲的快意。他觉得真好啊,真好啊平旌,我们都这么痛苦。明亮如你,而卑污如我。都是一样的,要来这世上,在这生死场上,遭这一份罪。


他眼看着平旌虎口处流下越来越多血,忍不住上前阻止。平旌喘息着,双眼通红,胸口起伏如一只烈兽,小孩见了怕是要吓得哭出来。他不是小孩了,自然也不觉得惧怕。“平旌,平旌,”他反复地唤他,似跋涉千里的故人,一路呼唤,招游离未归之魂,“平旌啊,平旌。”


平旌静下来,抬起手,那流血的,震颤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颈,他下意识仰起头——平旌亲吻他的嘴唇,那绝望的,冰冷的吻,混着血水的味道。一触即分。


“滚。”


三年未见,今日重逢,他唯一一句话,却是同宫人说的。


元凌望着平旌的背影,有些难过,雪那么大,天地那么大,平旌却那么小。他忽然就想喝酒了。入夜时梁帝身边的太监来传召,烛火幽微,宫监唇边是一种精刻的笑容,是专门针对违命君的笑容。元凌有些醉了,越过他的脸望向门外,夜色深蓝,一丛丛宫灯如鬼火,看着可怖。皇宫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们会在宫灯之间缀上光晕柔和的明珠,长廊通亮而不伤眼。夏季还会命人捉来萤火虫制小灯当作野趣……皇宫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想起来,因为这不再是他们元家的皇宫。元氏奢靡,萧家皇帝更要展示他的勤俭。


他决定抗旨。那太监是如何恼怒威胁,记不得了。他闯出寝宫,无处可去,终究还是闯进清辉殿,这里废弃太久了,漆过的窗格又被吹裂,他的海棠花明年春还能再开吗?


梁帝在他的臣民面前据说一直是个温和宽容的明君。这个传说对元凌的意义不是很大。他是降王之子,是媚上之臣,没有上金殿的资格,只有在后宫等待召幸的份。据说梁帝对后宫嫔妃也是很温和宽容的,但这离他也很远。梁帝在他身上总是觉得吃亏,手段就不那么温柔。外人传他擅长媚好之术让皇帝春宵苦短日高起,流连忘返,但事实他确实并不比妃嫔更会伺候人,他甚至进宫后没有同皇帝说过一句话。


“四郎这是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皇帝嘲笑他作息夫人那样的女儿态,他依旧不作反应。正是如此才激人恼怒。皇帝不为人知的最深的暴虐都曾发泄在他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宫中只知道皇帝夜夜留宿玲珑殿,却没有人见到玲珑殿的那位贵人。


九重深宫之中,长达半年,元凌见到的除了皇帝只有两个哑仆,而这个陌生的敌国皇帝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是鞭子。


鞭子没能撬开他的嘴。皇帝最后发现别的东西可以。玲珑殿深处燃烧着如海烛光,皇帝喜欢低头凝视他,他可以从皇帝眼中看见自己的脸,在皇帝勃发滚烫的凶器,以摧坚之势刺入他时,那张愈发痛苦愈发美丽的脸。他想应该是美丽的,因梁帝每在此时会露出近乎于痴迷的神情。他无法抑制痛苦的呻吟,他被靡艳柔软的锦缎淹没,像是被淹没在腥粘的血水之中。满目都是浓郁艳丽的紫,一丛丛冤魂怨鬼,一声又一声哭喊。皇帝刺入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恍惚不知此间何处,眼前是平旌,冰冷怨憎模样,一剑又一剑,刺穿他心脉,血流了好多,他疼得哭起来。平旌低笑,“这会儿乖了……求我饶了你?”他说,“求你了。”


“求我什么?”


“求你饶了我。”


醒过来时兽烟已冷。他侧过头看见皇帝沉睡的脸。心里明明也没有什么,眼泪却一直往下掉,锦衾湿透,自己都吓一跳。有生以来,不记得这么哭过。


其实后来回想,他时常疑惑于当时自己在坚持什么。他也是天生贵胄,自幼娇宠,关山之外,也是守过一国百姓疆土的,何至于忍辱负重到那般地步。只是当时总觉得匆匆一别,平旌丧兄失父大悲之下, 也许还有什么话没同他说吧,不知不觉就这么忍过来了。当然其实平旌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说,以至后来每每回忆,都觉得十分好笑。


抗旨的后果比元凌预想的要严重。皇帝下旨叱荀皇后善妒不贤,命荀后移宫事佛自省。又下旨赐违命君入住中宫,交以统摄六宫之权。洪水即刻滔天,人人皆骂。那元家四郎难道是什么体面人物了?在边境上死扛了五年的敌军之帅,三年前就该被赐死的,既皇帝爱他的容色,做床笫之臣也算上国恩宠。却果然不是省心的,天生祸水,竟勾着陛下冷落国母!下一步难道他要取而代之了?元氏百足之虫,荀家怎相抗衡!


元凌漠然地看着那密密的网,勾结,延伸,从天而降,把他死死困住。人人都在局中,他是最无可能逃脱的一个,反而平静了。皇帝被祸水勾引得丧失理智,荀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元氏等着荣宠加身,新臣旧臣皆为利往,朝局诡谲,人人心思各异。皇帝垂眸,竟有大慈悲相。


皇帝快死了,死前他终于铲除了外戚,看透了人心,选到了辅佐幼主的纯臣。他很高兴,这一生开疆拓土皇权威严,没有什么遗憾的,人生尽头还有敌国名将充为美人侍奉床笫,谁有他春风得意?他抬起手,一只衰弱无力的手,最强大的将军最绝世的美人也要跪下来,让这只手落在自己的脸上。


皇帝觉得自己是个仁慈之人,他对元凌的侍奉还算满意,不介意让他做个富贵闲人的。可是牵涉到了平旌,皇帝就是最英明的君主。“长林王与违命君有私”,他听见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不悦,却绝不至于动摇他对平旌的重用。国之柱石当然是要保的,因此皇帝决定要元凌殉葬。


元凌看着皇帝,皇帝也看着元凌。那一瞬间元凌从皇帝那爱怜的眼神里猜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了。他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做皇子的时候他没有欺过男霸过女,做玄甲军主帅时他对着长林铁骑死扛了五年,最终兵败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折剑负荆跪在平旌面前求得他不迁怒平民,也算对得起魏国人。梁国迁都金陵后,他入宫侍奉,自然比不得妃嫔婉转柔媚,但也尽力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尽力了。也许没有什么对错,落到这个境地,不过是他心软,别人总要心硬那么几分。他做不到的,这些人总是可以。


元凌缓缓站起来。


皇帝警惕地看着他,看见这一直姿态柔顺的美人忽然有了霜雪般的剑意,锋利又明亮,绝望又决绝,灼得人不敢直视。皇帝欲张口喊人,欲语出威胁,美人笑了笑,俯下身来,一手轻轻捂住了皇帝的嘴,伸出食指抵在唇边,说出他进宫三年来的第一字,“嘘。”


启元十七年冬,皇帝崩殂。大雪漫天,平旌赶进宫时,大臣们正围在寝宫里争吵不休。幼主看到了父亲僵冷的古怪样子,觉得恐惧,周边的大人们没有心思安抚一个小儿的情绪。他四处张望,终究走到那个美丽得好像仙人一般的男子面前,怯怯地拉住了他的手。


元凌抱起小皇帝。


平旌踏进寝宫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幕,美丽的年轻男子抱着稚儿,被一堆人包围着责骂,让他觉得非常难受,非常想要把这些人都扔出去,非常想要抱抱他。


可元凌好像是无坚不摧的。


“王爷来了,可以宣旨了。”元凌镇定又平静地打断了众臣的争吵,他站在此处,姿态隆重又典雅,仿佛仍是这座富丽宫殿的主人。


众臣静下来,首辅接过遗诏开始宣读。遗诏说传位于太子萧元时,幼主年少,托长林王摄政,又因违命君对幼主有养育之谊,恩封太后,为幼主辅政。


众臣自然都惊骇。陛下真是疯了,废了皇后还不算,竟然真的把这个前朝孽脉封为中宫了!再怎么出身高贵再怎么受帝王宠爱也是上不得台面的男宠之流,岂能将国母之尊辅政之重托付!


皇帝的遗诏不是今日才开始写的,内容突变,内阁的大臣们有些怀疑,指责元氏矫诏。


元凌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平旌。


群臣们渐渐平静下来,也看向平旌。


先皇已逝,幼主孱弱,大梁朝堂还不都是指着这位手握军权出身宗室的长林王。有没有皇帝旨意,平旌都是大权在握,大臣们心里雪亮,说元氏矫诏并不得罪长林王。虽说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太后实在碍眼,但毕竟手里握着诏书,诏书上印着天子之宝,出头总归是担了风险的。


元凌当然明白这个情形。一切都等平旌一句话,是生是死,是富贵滔天是满姓飘零,全凭这个人一句话。他该紧张的,却总是有些游离,魂不知何处去了。对太后辅政他终究没有那么在意,人之将死,他才发现这一生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很,最后一搏,赢了便是平分天下,输了也好,不是他的东西,他也不稀得要。今生先走,来世干净,这些人谁都不必再见。


平旌望着他,眼神很深。


这么一个愚蠢的,错漏百出的局……这孤高的美人,神情萧肃,还在倔着维持他的体面尊荣……也不知道陛下原是打算怎么处置他的,怎么就把人逼成这样了?


金陵花,金陵花。穷途末路,自己撞上来,要把自己关进这金丝笼子里。这么不管不顾的脾气,不像深宫长大的人,存着几分天真烈性。这副吊着一身硬骨头破罐子破摔的劲儿,想来七八分是不觉得这遗诏能作数,随时等着去死了。


平旌盯着他,他背挺得很直,慷慨赴义的样子。平旌便明白这人是真的薄情,他没信过自己会保他的命。其实这样也好,平旌想,让他真的任这个人去死,恐怕也办不到。可他也不想再为这么凉薄的人付出什么感情了,给他太后又有什么关系。王道陵夷,自古做了摄政王的大抵都要走一条孤绝之路。先帝寿命不昌,平旌未曾有过什么心思,却被逼上这条路了,如此寂寞,岂能独行。进宫前他原想着把这人接到王府,既然元凌志向大,要留在皇宫,也无不可。


九重深宫锁美人,也是意趣。


平旌淡淡道,“好,你要做太后,就给你做。”


殿中死一般的静。


这算什么话,成全是成全,却把面子扯破露出伪劣的里子来,就不像成全,像是贵妇人随手扔了什么玩意儿给家里的狮子狗,赏赐它乖,它跳的好看,它摇着尾巴的丑态讨了主子一笑。结不了恩,反而要成怨。


萧元时感到抱着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又寒凉了三分。


大臣们见状反而无所谓了。被长林王厌弃的太后只会是后宫一尊漂亮的摆设,大权还在前朝。这样一想,再看看这位年轻的太后,忽然觉得这么摆着也好,这么漂亮的玩意儿真摔碎了,倒也真的可惜呢。


萧元时无忧虑的岁月结束得十分仓促。父皇的死是他另一种生的开始,岁月长流,他始终记得那年金陵的雪漫长而浩大,春天仿佛永远不会再来。他坐上龙椅时甚至还踩不到地,左前站着摄政王兄,右后坐着太后,眼前是衮衮冠冕,朝堂之外,还有山河万民。他在一瞬间了悟,这日月所照,江河所奔流,皆是他应守之土;那深宫之中,九重锦之后,是他应守之人。






好久不见大家啦~交完论文的俺来搞一个小太后与摄政王的故事。先上一下引子~

评论

热度(294)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